刀笔恶人:

师父死的那天,雨下得很大。


   

他老人家活了一百多岁,无疾而终,一伸胳膊一蹬腿就驾鹤西行了。人生百年,该算是喜丧。


   

于是出殡那天,在漫天乱飞的黄纸冥钱里,在哭天抢地的众多师兄弟里,我很是抢眼且不合时宜地笑出了声。


   

后来,我就被逐出师门了。


   

我溜达着下山去了。国有国法,家有家规,本门的规矩只有一条,门中弟子,永不得入世。师父生前,没人敢下山,有胆子大的只一提,也被师父笑眯眯一句,“你试试”给吓回来了。于是,我便成了本门百年来最富反叛精神的一名弟子。


   

我在山上漫无目的走了一天,天色暗了,才走到山脚那块巨大的石碑处。一抬头,满天星辰,似乎比在山上时见到的要更明亮,也因此更寒冷。


   

感慨完再低头,眼前不知何时冒出来一个男人,西装革履,短短的毛寸活像是刚从局子里放出来的。他和我对视一眼,从兜里摸出手机来,带着我高清无 码免冠证件照的屏幕直直贴上我的鼻尖,口音带着一股四川火锅味。


   

“你搞锤子噢?”


   


   

蓝湛拉着我的行李箱在前头走得风生水起,我那破烂货的俩轮子和风火轮似的,咕噜噜直冒火,看得人心惊胆战。他回头看了我一眼,有点疑惑,“那是什么?”


   

我一手端着ipad,向他炫耀了一下,“我新写的小说,怎么样?”


   

他道:“我以为是古代背景武侠设定。”


   

我笑道:“谁告诉你是古风文了,现在的年轻人,都喜欢这种出其不意的反转。”


   

他批评我道:“你这不叫反转,叫作妖。”


   

我讶然,“时代在发展,我们的人民公仆也在进步。有生之年我居然从你嘴里听见这么接地气的词。”


   

蓝湛叹了口气,自然而然的拉住我的手,拖着我往前走,“有话等回去再说,你饿不饿?”


   

我连声道:“饿,饿死了。飞机上的难吃的要命,哪有你亲自做得好,我们是怎么着?走流程还是直接去你家?”


   

蓝湛温声道:“先去局里处理一点事,我车上还有个人。”


   

这人,m市警局一枝花,高岭雪莲,只可远观不可亵玩,谁亵玩谁必死的蓝湛,是我公开交往五年的男友。看上去一副翩翩君子必远庖厨的样子,其实上的厅堂下的厨房。我饿得发飘,心不在焉的拉开车门,措手不及的对上里面那一双眼睛。


   

我几乎下意识吼了一声,“不许动,手抱头蹲下!”


   

那男人“嘤”了一声,高大的身子缩在车内狭小的空间里,乖乖蹲下了。


   

蓝湛面无表情的看我一眼。我咧咧嘴,一抬腿坐进车里,把惊魂未定的男人拉起来,拍了拍他的肩,语重心长道:“不好意思,职业病犯了,误会,都是误会。兄弟怎么称呼?我姓魏。”


   

他声如蚊鸣,“刘……刘……”


   

我道:“六六……六?”


   

驾驶座,蓝湛听不下去了,“你叫他老刘,我先把他送到局里去。”


   

我问:“你怎么了,我就走了几天你就闯篓子了?怎么都沦落到给人当司机了?”


   

蓝湛道:“刚抓来了,去局里做笔录。”


   

我一阵沉默。没想到老头真是深谋远虑,这哪是叫我去学习,分明是修了个速成激光眼,看谁谁那啥。我不禁又仔细看了老刘一眼,却不由得一怔。


   

我迟疑着问他:“诶老刘,你是不是……是不是x市一中毕业的?


   

他震惊地看了我一眼,我分明感觉他全身上下每一根头发每一根汗毛都立正对我敬礼,“你是――?!”


   

我一拍大腿,“我的妈呀真是你吗,老刘?我就是那个――”


   

老刘赶紧道:“我知道我知道,你就是那个在全校升旗大会对年级第一表白的后来被开除的魏哥,久仰久仰!”


   

……其实我想说我是那个“总是考年级第一后来有了蓝湛偶尔考个第二的魏婴”来着。


   

我心虚地瞟了一眼蓝湛。悲愤地发现,他居然!笑!了!


   

我郁闷地揉了一把脸,“好汉不提当年勇,我们不提这个了。老刘啊,我记得你那么老实本分的一个人,这怎么进去了?”


   

老刘叹了口气,“我是被冤枉的。”


   

我道:“愿闻其详。”


   

老刘道:“我被人家告了,说我性骚扰,天知道,我活了二十多年,连姑娘的手都没摸过!”


   

老刘虽然被叫做老刘,但长了一张挺讨好的脸,白白净净,多少一收拾就完胜街上大半人,却偏要把自己弄得邋里邋遢,虽然不至于毒害双眼,但也绝对不会让人想看第二眼。


   

我叹了口气,“不该啊老刘,凭你的条件,多少上点心也不至于混到今天这个地步。”


   

老刘也叹了口气,“人生如戏,主角是你们这种人生赢家的,我就是人家故事里的路人甲,谁在乎我死活,有屎盆子就扣。活着,没劲。”


   

我们对视一眼,各自苦笑。他笑自己如今凄凉心酸,我笑他一副看破红尘的颓废相。笑完就没话说了,车里的空气尴尬的安静了一会儿,我正思索着如何开启另一个无关痛痒的话题,却听老刘的那边儿忽然传来一声饥肠辘辘的“咕……”


   

我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胃,对蓝湛道:“蓝湛,要不我们先去吃个饭吧,我真的要饿成仙了。”


   

蓝湛一挑眉,没说话。一般来说,这时候就是冰山雪莲动摇了,但又不好意思主动说“好呀我们别管那群傻 逼了去吃好吃的吧!”,于是我继续道:“好得大家都是同学,一起吃个饭罢了,大家车上是工作关系下车还是要有私交的嘛,你放心,有我在,老刘不敢怎么着的。”


   

老刘好奇,“那我要是跑了呢?”


   

我轻快回道:“那我就打断你的腿。”


   

老刘默默坐得离我远了点,可怜兮兮地缩成一团。


   

蓝湛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,默默地点了点头。方向盘一转,朝着附近一家很有名的餐厅开去。


   

我把老刘吓得不轻。他这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,我高中只在m中待了不到两年,高二上学期就因为国旗下表白那事,让学校以“影响风气”为由开回家去,去了外地高考。那时我记得他虽然不太爱闹腾,但也觉不属于内向胆小的那类人,谈不上多帅,却也很讨女孩子欢心,不知这些年究竟经历了什么,把好好的一个小年轻折磨成这幅半人半鬼的模样。


   

我心里一阵唏嘘,点菜的时候格外照顾他,使劲把菜单往他面前推,老刘诚惶诚恐地一个劲拒绝,我们两个人推来推去,把服务员郁闷的不行。最后还是蓝湛抽走了菜单,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点完了菜,荤素搭配,又照顾到了不同的口味偏好,完美的无可挑剔。


   

老刘闷了一口酒,“果然是蓝湛啊!”


   

我嘿嘿一笑,“那可不,我们家蓝湛从小就出息。”


   

老刘郁闷,“怎么说得你跟他妈似的……”


   

蓝湛此时忽然开口,问老刘,“你真的不认识她?”


   

老刘沉默了一会,摇了摇头,“不,我认识她。”


   

我皱眉,“她?”


   

蓝湛解释道:“是报警的那人,自称是受害者。”


   

我恍然大悟地“噢”了一声,老刘抬起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,看着我,“不光我认识她,魏哥,你们俩也认识。她名字里有个‘梅’,你们叫她‘梅子’,还记得吗?”


   

我把那个名字在心里默念了几遍,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漂亮得有棱有角的短发姑娘,我好奇道:“是她,你们俩还有联系?是不是有什么误会。”


   

老刘愁眉苦脸,“是有些误会,我找了她好多年,前阵子刚联系到她。有些事情你们也许不记得了……”


   

蓝湛道:“我记得。”


   

他看我一脸疑惑,又低声道:“你转学之后。”


   

我点点头,刚想问问老刘究竟是怎么一回事,却见他大睁着双眼,魔怔似的盯着窗外。我寻着他的目光朝窗外看去,餐厅位于一栋商业楼的五层,对面是一面巨大的电子广告牌,上面正好滚动到一名最近火的一塌糊涂的女演员的剧照,浓眉大眼,笑得宛若一朵开得过于艳丽的花。


   

老刘“腾”一下子站起来了,碰倒桌上的玻璃酒杯,一阵好大的动静,引得周围的人全向他看来。老刘面色灰白,伸出一根哆哆嗦嗦的手指戳着那女星,又转头看了一眼蓝湛,几乎是咬牙切齿道:“你……你们是一伙的对不对?!你也要来看我笑话是不是?!你……你们好厉害啊!”


   

我还没来得及反应,老刘忽然一头直接朝窗户撞去。我听见几声尖叫,接着便是玻璃哗啦啦碎掉的声音。我的心猛地一揪,蓝湛忽而飞身越过来,一把推开我,喊了一声老刘,压在一地玻璃渣上死死拽住了已经跃出窗外的老刘的胳膊。


   

老刘满头满脸都是血,还在死命扑腾,扯着嗓子骂,“我艹 你妈的蓝湛!你知道个屁,你知道你替我说过一句话吗?她那贱 人出名了,红了,你就知道跟着她一起瞒着我骗我,看我出丑!!你他娘的是个什么东西!”


   

蓝湛仅仅是抓着他已经吃力,老刘并不配合,蓝湛几次都险些脱手。我上前走了几步,蓝湛呵道:“你别过来,你帮不了!等下我喊你你再过来!”


   

我很少质疑蓝湛的判断,他是个相当理性的人。我站在几米远的地方,看着蓝湛的膝盖处渗出了殷红的鲜血,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,“你算个什么东西,你以为你在骂谁呢?自己要死还连累别人,真是把自己当块宝。”


   

老刘这一闹,一屋子吃饭的人都跑来看热闹了。我话音刚落,立刻有人不满道:“小伙子说话积点口德,有空在这儿骂,怎么不帮人家救人?”


   

我两手抱臂,扫了说话的那人一眼,“五楼而已,跳下去也不一定摔死。他要是这么看不起自己,他的命哪有那么值钱?”


   

又有人道:“你这说的是人话吗?谁的命还不是命了,快救人啊!”


   

我反问他:“那你既然这么看不起我,不如你来救人?自己没那个胆子的话,还是别说话比较好。”


   

人群一下子暴怒了,我懒得对着一堆手指头和摄像头,又问蓝湛:“怎么样!”


   

蓝湛一臂穿过老刘的腋下,锁在胸前,一手撑着破碎的窗框,“过来!”


   

我几步冲上前去,拖着老刘,扶着蓝湛,把满身是血的两人拉到了安全区域。救护车恰好停在楼下,我推搡开人群,拎鸡崽似的把老刘扔出去,和蓝湛一起上了另外一辆车。


   

蓝湛的伤口大多不深,只有左侧大腿一道十几厘米长的伤口需要特别处理。他两手都有些脱力,肌肉微微抽搐着,抬不起来。我握着他的手心疼的不行,一阵脾气发完之后也冷静了不少,捏了捏眉心,“老刘突然发什么疯?那个明星……原来是梅子?”


   

蓝湛道:“是。”


   

我皱了皱眉,“这到底是什么深仇大恨,老刘他怎么会…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


   

蓝湛摇了摇头,“抱歉,现在只是猜测,我也不清楚。”


   

我呼出一口气,“没事,你好好休息。我来处理。”


   

一下子多了两个病号,我脚不沾地的办完住院手续,打电话给老头汇报情况顺便请了个假。老头一听他的宝贝徒弟为救嫌疑人受了伤,心疼的不得了,还特地派了人来探望照顾。消息一传开,一个下午病房的人就没断过。老刘打了麻醉还没醒,我不得以蹲在人来人往的走廊里,百无聊赖地刷着朋友圈。


   

有人给我发消息,“魏哥,你看看这是不是你?”附带一个微博分享页面。


   

我点开,醒目的标题闯入眼:“男子为情所困欲轻生,同样都是路人,为何差距如此之大?”


   

我一看就乐了。配图里,稍远处蓝湛拉着老刘,我在镜头前两手抱臂,满满的不高兴就写在脸上,也不知道是谁拍的,连个码都不给打。文章声情并茂的描述了蓝湛是如何英勇无畏,顺带批判反衬我是个多么极品的人 渣。这种厕所读物,看过就忘。我给发给我的同事回了一条“哈哈哈,是我啊。”


   

“?怎么回事?”


   

我把事情给他复述了一遍,他有些担心,“魏哥,我绝对相信你的人品,但这帖子你要不管,它火起来了,可就麻烦了。”


   

我回复道:“管他做什么,清者自清浊者自浊,他们爱怎么说,与我何干?”


   

其实我该意识到,这是我在这次事件中犯的第一个错误,也是最严重的一个。


   


   

“小魏啊。”


   

我轻轻带上病房的门,老头在我身后已经摆出了一副说教的架势,我揉揉隐隐作痛的额角,连声道:“局长,您放了我吧,我刚学习回来,思想红色得很,我知道我这次有处理不得当的地方,都是我一时冲动,您就……”


   

局长面色复杂的看了我一眼,把手机递给我,“你自己看吧。”


   

我一头雾水的接过手机,只见视频里传来我自己嘲讽力全开的声音。


   

“你算个什么东西?”


   

“不如你来救人?”


   

“五楼而已,跳下去也不一定摔死,他自己都看不起自己,他的命哪有那么值钱?”


   

我一愣,有些哭笑不得,“等等,我不是这个意思。”


   

局长点点头,“我知道,但是人家不知道,更不想知道。”


   

我看了一眼接近二百万的阅读量,有点牙疼,叹了口气把手机还了回去。


   

局长道:“你抽空写个报告给我送来,真是交代全部情况。这事我去问问朋友,看看能不能给压下来,以后在外说话办事都过过脑子。”


   

学学人家蓝湛。我默默在心里把局长没说完的下半句接上,觉得颇为好笑,“我又没做错什么,怎么现在搞得好像我真是罪人了?”


   

老头说:“人家说你是什么你就是什么,年轻人,不要老觉得自己能拯救世界改变社会。”


   

我想那可不成,干这行的都有点英雄病,从小到大都想着做大英雄,英雄不好当,当狗熊倒是简单。我打发走了局长他老人家,忍不住打开手机又看了一眼那视频,底下的评论已经激烈的问候起了我的祖宗十八代,中华文化博大精深,骂起人来也溜的不行。


   

我心情突然很糟,脚下打了个拐,没再去看蓝湛,多走了几步路去了老刘的病房。因为他现在还没解决性骚扰那事,门口还郑重其事的蹲着两个局里的小年轻守着,有点杀猪牛刀的意思。


   

查房的小护士看见我,明显愣了一下,接着眼里多了几分戒备,“您找谁?”


   

我奇道:“你们还管这些吗?我找姓刘的那个。”


   

小护士又看我一眼,报了个病床号,还特别大声,一步三回头的走了。我心里咯噔一下,怕不是看了流传的视频,以为我是来杀人灭口的吧?


   

老刘本来病怏怏的摊成一坨,头上包的严丝密合,可以直接入土为安了。他看我一脸死相,立刻坐了起来,一脸歉意,“对不起对不起魏哥,我太激动了,我当时也不知道脑子在想什么……谢谢你和蓝警官啊对不起对不起。”


   

我问道:“你看没看过网上那个视频?”


   

老刘摸了摸脑门,“那……肯定啊……天天躺着这么无聊。嘿,我当时有点上头,也没听见你说啥――你真的真么说了?”


   

于是我只好又把这事复述一遍。


   

老刘很受触动,拍着大腿直喊这不是那什么键盘侠吗不要脸啊。他情绪一激动,又不知道牵动哪出伤口,呲牙咧嘴的哎哟了半天,我道:“叫护士来?”


   

老刘惊恐,“别,你可千万别。那丫头黑着呢,专给我用那些进口的玩意,这一趟我得倾家荡产。”


   

我道:“那行吧,我给你看看。放心,我学过的,很专业。”


   

老刘一边小心翼翼的享受着我的特级护理,一边感慨道:“没想到这次把你搭进去了,你们单位介意这些东西吗?会不会扣奖金啊?”


   

我道:“借你吉言,估计一毛钱都没有了。不过,小场面,不慌。”


   

老刘道:“不行不行这个问题很大,要慌的要慌的。你们打算怎么办?”


   

我道:“能怎么办,走一步看一步。”


   

老刘忽然嘿嘿一笑,“我有个办法。”


   

我停下缠纱布的手,“你说。”


   

老刘道:“你自杀吧。”


   

“……”我沉默了一会,忽然狠狠地一勒手里的纱布,老刘捂着脑门杀猪似的叫唤起来,“哎哟我的亲娘啊,魏哥你杀人啦――!”


   

我冷笑道:“你这不孝子是打算逼死朕篡位吗???”


   

老刘道:“谁让你真自杀啦?!8102年了你们村刚通网吗?!你自己看看那些当初闹的沸沸扬扬的事,当事人一自杀大家点根蜡不就都散了?你别看那些喷子骂的欢,其实大家没什么血海深仇,只是他们觉得骂骂你能显得自己与众不同,另类而高尚。你买个热门,找个新闻大V说你不堪侮辱自杀了,谁还理你?”


   

我 干脆道:“不干。又不是我杀人放火了,我没错。虽然他们骂我和我没什么关系,但谁喜欢被人凭空揪出来鞭尸全家?随他爱怎么处分怎么处分,正义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。”


   

我有点感动,觉得我他娘的真是个人才,但我不说。老刘扶了扶脑门,神色忧郁地看着地上血迹斑斑的绷带,“人言可畏,人言可畏啊……”


   

我笑道:“人活着,总有人喜欢,有人讨厌,难道就要因为讨厌你的人去死吗?”


   

老刘继续忧郁,“你不懂,人要你死,你不得不死,哪怕你从头到尾都没有错,他们也会隔着屏幕,真情实感地恨你。网络的应用是21世纪最伟大的成就,网络的普及也是21世纪最大的败笔。”


   

我忽而想起好像听谁说过老刘大学的专业是网络相关的,便问他,“你现在在哪里工作?还做这方面的吗?”


   

他看看我,一笑,“不了,干了一年多就辞职了。现在给人家打打工,送送货什么的。”


   

我有点不知道说什么,老刘的笑容有点勉强,我不再久留,匆匆出门,去找蓝湛。


   

医院里没有wifi,但是站在蓝湛那间病房的窗口还能勉强蹭蹭对面办公楼的。我盯着外面车水马龙的长街发了会呆,口袋里的手机嗡嗡一震。


   

我有点惊讶,居然是微博上有人@了我,还有直奔99+的私信,一种不好的预感蹿了出来。我点进去一看,最上面的一条已经被顶上了热搜。


   

“新进展!围观魏姓男子医院殴打威胁受害者,扬言杀他全家!”


   

我实在没忍住,骂了一声。蓝湛看我一眼,“怎么?”


   

我深吸了一口气,“没事。”


   

继续向下翻,也不知道是谁这么缺德,有的没的说的都和真的似的,甚至还配了图,是被他扔在地上的那团带血的纱布,和老刘有些沉郁的脸。


   

“当我询问受害者是否遭受魏某的威胁时,他显得有些不安,神情十分紧张。叫我赶紧走,说再闹下去他全家死了也不能谢罪。我们根据病房里多出来的血迹,推测受害人应当是遭到了魏某的暴力威胁,并声称要杀他全家。”


   

我面无表情的看完了整篇文章,漏洞百出,前后矛盾,令人发笑。然而评论似乎出现了一边倒的局势,所有的矛头不约而同的指向了他。


   

“我讨厌他。”


   

“这是什么极品傻 逼?”


   

“求求他快去死吧,这样的人活在世界上就是污染。”


   

“希望他全家都暴毙。”


   

“傻 逼。”


   

“人 渣,人 渣,人 渣!如果有人这么说他,他还能说出这样的话吗?”


   

“这种人就应该枪毙,你们不管管吗?”


   

最后那条带了个@,正是我局。我一边替这位老哥尴尬,一边继续向下翻去。


   

那些@我的起源来自于下面这条,一个白板小号洋洋洒洒公布了我的各种个人信息,甚至我八百年不用一回的微博小号都被扒了出来。


   

“#欣喜##欣喜#怪不得人家嚣张呢,原来是m市警察哥哥,你们是人,我们大家就不是人了?”


   

“救人小哥的信息也被挖到啦,居然也是m市警局的!大家都是同事,差别可真够大的!”


   

“这个魏婴一脸垃圾相。”


   

“哇塞救人小哥哥好帅啊!冰山男神!”


   

“贼眉鼠眼,看着就不是什么好人。”


   

“面由心生,呵呵,不想多说了。”


   

我一下子摁灭了手机屏幕。天黑下来,抬头,玻璃上映出我的脸。


   

蓝湛轻声道:“魏婴,我都知道了。”


   

我“嗯”了一声,“我没事,他们爱怎么说怎么说,大不了不看。”


   

蓝湛却道:“我联系网警那边了。”


   

我道:“封号,删除,扯热搜吗?他们还能干什么?这么做了也只会认为我是仗势欺人,起不到一丁点的作用。”


   

“况且……”我把手机里源源不断的诅咒和辱骂的短信删除,屏蔽掉一切陌生来电,“他们已经疯了。”


   

蓝湛道:“抱歉。”


   

我弯了弯嘴角,“你道歉做什么?”


   

蓝湛道:“对于这种事,从以前到现在,我始终无能为力。”


   

我转过身,挨着他坐下,一歪头靠在他肩上,“怎么?”


   

蓝湛一只手轻轻环住我,沉声道:“你转学离开不久,梅子开始到处传播谣言,说你几次三番向她表白被拒,伤心之下才离开的。”


   

我闷笑,“她当时的确很黏我。”


   

蓝湛继续道:“老刘看不过去,就在校园论坛上发帖澄清了几句,结果那帖子火了,当时梅子的声誉一下子跌倒谷底,全校传的沸沸扬扬,甚至有人说她和半个班的男生都发生过关系。我知道这件事之后,就去把这两个帖子全部删除了。本打算息事宁人,结果那些和梅子关系好的一口咬定是老刘泼脏水,开始拉帮结派的辱骂造谣。”


   

“偷东西,强 奸,猥亵,同性恋,什么坏事都和他有关。整个学校没有一个人和他说话了,有段时间,有几个男生说他们和老刘在厕所里群 交,带着几十个人在班门口围着他指指点点。”


   

蓝湛捏了捏眉心,继续道:“从那之后我就发现他的人格已经开始嫉妒扭曲了,时而暴躁易怒,时而怯懦自卑,常常会在角落里自言自语。我申请去做了他同桌,但我能做的也仅仅是尽量开导他,对于那些源源不断的暴力,我……无能为力。”


   

我垂下眼,心头好像有千斤的担子压着喘不上气来,“老刘他找了梅子这么多年,恐怕不是想叙叙旧。”


   

蓝湛道:“是的,我一直在关注他。梅子毕业后就出道了,一路大红大紫,气质相貌都有很大的变化,也改了名,加上老刘平时并不关注这些,所以才拖了这么多年――你还记得那条‘女星演唱会被人扔鞋’的新闻吗?”


   

我道:“是老刘和梅子?”


   

蓝湛道:“是,我怕老刘真的想不开,就想着先把他带过来,请心理医生开导一下,没想到会连累你。”


   

我抱住他,“这不叫连累,我替老刘和梅子谢谢你,蓝湛。”


   

蓝湛的脸埋在我的颈窝里,重复道:“抱歉。”


   

“抱歉。”


   

我们总是希望事情变得好一点,更好一点,却总是事与愿违。


   

我用力抱了他一下,“没事,我去找老刘,他刚才和我商量了个法子,我觉得可以一试。”


   

蓝湛道:“什么?”


   

我拿手作刀,在自己脖子上一抹,“自杀。”我看他表情就知道他肯定误会了什么,赶紧又道:“不是真自杀,就是假的,假的。”


   

他了然点头,“然而人们总相信自己看到的就是真像。”


   

我笑道:“不错。”


   

老刘对我的去而复返并不惊讶,但一张失血过多而苍白的脸都通红。我进去的时候,他正和镜子激烈对骂,镜子里那个老刘被他骂的哑口无言,愁眉苦脸的很是可怜。


   

老刘摸了一把汗,“气死我了,那姑娘有被害妄想症吧,够利索啊?!她是新闻系毕业的吧??气死我了!!”


   

我安慰道:“没事没事,我不在乎这些虚的。但你那个办法,我想了想,觉得可行。”


   

老刘笑道:“我说是吧,这事交给我,就当老弟给你赔罪了,啊?”


   

我笑笑,拉了条板凳坐下,“老刘,你觉不觉得这几天,你性格变了很多?”


   

老刘一怔。


   

我道:“蓝湛把事情都告诉我了。你需不需要个心理医生,我认识不少,可以给你介绍一下。”


   

老刘回过神来,看着我,张了张嘴,没说话。


   

我继续道:“你经历过,你就知道网络暴力带来的伤害和痛苦绝对不亚于肉体上的任何疼痛。正因如此,以暴制暴才是最愚蠢,最不可取的办法,它除了让事情更糟,没有任何作用。从前你可以说我站着说话不腰疼,但如今我经历过了,说实话,我依旧不想为此伤害任何人。没有脑的人生已经很悲惨了,如果可以,还是不要让他们更悲惨了。”


   

老刘叹了口气,“我不服气啊……”


   

“我不服气啊,凭什么是她害了人,她却能拍拍屁股什么都不记得,转眼过的这么好。”


   

“可我呢,她毁了我一辈子啊……”


   

我问他,“你恨蓝湛吗?”


   

老刘看着我,缓缓点了点头,“如果不是他,也许我早就自杀了,也许就不用痛苦这么多年……可我也谢谢他,又让我活了这么多年。”


   

我拍拍他的肩膀,“我帮你约个心理医生吧,以后好好的,没人欺负你了,也没人骂你了。”


   

老刘艰难的扯了扯嘴角。


   

“活着,难啊……”


   

――


   

“事件结局:魏某不堪忍受网络暴力自杀身亡,受害人:威胁一事系造谣。”


   

“反思:究竟是人民警察的强权暴力还是人民群众的网络暴力?”


   

“别在让悲剧重演:魏某自杀,以暴制暴,我们的明天在哪里?”


   

“事件反思:眼见一定为实?为何我们被人牵着走!”


   

我坐在蓝湛腿上,张着嘴等蓝湛一颗一颗地喂樱桃。看着自己的死讯铺天盖地,一排一排的蜡烛配上毫不走心的“逝者安息”,莫名想笑。


   

原来参加自己的葬礼,是这么奇妙的感觉。先前骂我骂得欢的人全都一哄而散,留下一点唾沫星也无伤大雅。也许他们中的大半都没有走,只是被我的“死亡”俘虏,瞬间倒戈为我说起了话。


   

虽然很有趣,但实在是浪费生命。我伸了个懒腰,把手机扔到一边,躺在蓝湛身上,随口问道:“你不去上班吗?病假都休了多久了,要不要脸,嗯?”


   

蓝湛面不改色心不跳,“还没好,再等等。”


   

我笑着掐了掐他的脸道:“你就仗着老头宠你吧,折腾得我死去活来还敢说自己没好?我看你比谁都好。”


   

蓝湛攥住我的手,温声道:“陪你。”


   

我扯扯嘴角,“别,千万别,我业余生活很丰富多彩的,没空临幸你。”


   

虽然很想和蓝湛虚度光阴,但是为了喜剧效果装死被停职在家什么的,太丢人了。


   

蓝湛一挑眉,“你有什么事?”


   

我道:“写小说啊写小说,还记得我非主流魔幻武侠文吗?”


   

蓝湛道:“其实我一直想问,那个下山的主角,是你吗?”


   

我哈哈大笑,“怎么会?那是我妈!”


   

蓝湛:“……”


   

我道:“我开玩笑,其实我还是比较懒的,所以我把这个故事交给我一个朋友了,相信我,她绝对可以讲一个好故事的。”


   

我捞起手机,打开聊天记录,点开截图。空荡荡的文档上,只有一排带着怨气的小字。


   

“魏无羡死了,大快人心!”


   

蓝湛忍俊不禁,“她应该是恨死你了。”


   

我乐道:“怎么会,她爱我还来不及呢!”


   

蓝湛刚要说什么,手机忽然又一震,两人齐齐低下头去。一条推送,是公众号发来的。


   

“昨天夜里十一点四十分左右,当红女星梅某在自家公寓楼遇害,遭分尸,手段极其残忍。门卫称:晚上只有一个送快递的来过。目前,案件正在调查中。”


   

“评论”


   

“杀人偿命啊啊啊啊!!!我的梅子???”


   

“真的假的啊qaq梅子姐姐那么好的人……”


   

“逝者安息,愿凶手早日偿命。”


   

“凶手死全家!”


   

一条短信。


   

“速归,干活了。”


   

end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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