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忘羡」CATCH-22. 第二十二条军规

哥伦比亚苦咖:

1W1k字   战争背景 略微精神病 涉及死亡话题 欢迎深入探讨。




根据“第二十二条军规”理论,只有疯子才能获准免于飞行,但必须由本人提出申请;


但你一旦提出申请,恰好证明你是一个正常人,飞行依旧在劫难逃。


第二十二条军规还规定,飞行员飞满25架次就能退役回家;


但规定又强调,你必须绝对服从命令,要不就不能回家。


因此上级可以不断给飞行员增加飞行次数,而你不得违抗。


如此反复,永无休止。


 






黑夜攫住营火,暴雨把最后的一点光源掐得分毫不剩。巡夜的小兵浑身湿透,仿佛浴着黑红发臭的血水。一队人提着刺刀两眼眯向前方,却和瞎子没多大差别。




一处军帐里。蓝忘机缓缓摘下臂章、袖收、腰带、军帽,把一柄轻捷手枪抵在左胸,听着帐外脚步声抱怨声渐渐远去,闭上眼,扣下扳机。




闪电刹那擦亮整个军营,勾出军帐中一个黯淡的轮廓。不过半秒,雷声在头顶炸开,撞走一声枪响。




枪掉落在地。来人气喘吁吁,夺枪的手还停在在半空,顿了顿,往后收回去吊儿郎当地卡在开裂的裤兜里。他腰间别着一把通体漆黑的军刀,刀尖不住地往地上滴着浓稠的血。




是一发空弹。




弹头打在蓝忘机的胸膛上,留下一点淡红色的烙印,他抖了抖衣服,听到脚边“叮啷”一声脆响,弹头又被人一脚踢开。




那人吹着轻快的口哨,抱臂靠上一块支板,过了会儿,转头问:“还要不要命了?”




无名歌谣的余韵回荡在军帐中,蓝忘机沉默地听着,想起了一些人、一些事,觉得无从说起,只是低下头。琉璃色的浅淡眼眸深深地敛在睫毛下,藏著锋芒。他弯腰捡起地上的手枪,掂了掂,重新上好膛,似乎沉思了一会儿,翻手把枪别在腰侧。




“那我就回去了,你睡一会儿,”来人摸摸下巴,“要不让你哥来陪你会儿?”




蓝忘机摇头:“不必。”




“晚安。”




雷电从正上方劈下来,碎在头顶,碎成了一地的飞雨,噼里啪啦砸过他的胸膛。白光乍起又灭,帐中依旧是一片单薄如纸的身影。






 


昨日抓了几个逃兵,今天又抓了三个,费了不少力气。一个在返程途中拔出军刀自尽了。听说,滚烫的鲜血喷上另两人的脸,把他们吓晕过去。军中收缴了他们的一切军辉臂章器械,将二人降为最低等的哨兵。




蓝忘机坐在哥哥蓝曦臣身边,就着一杯浑浊的热水嚼着早间派发的干粮。军长拿着刺刀在破碎的地图上勾勾画画,他们身后走过一队出勤的小兵,悉悉索索唠嗑军营里生生死死的情况。




昨夜那人蹲在蓝忘机对面,悉着眼皮,脑袋朝着地图方向一点一点,似乎夜里并未好好休息。他腰间的刀口仍在滴血,不知是谁的血,竟永远也滴不完。他自己也无暇去擦。长刀刺杀的人一多,刀口的污血早就抆不干净了。




军长重重地咳嗽一声,蓝曦臣忙起身给他倒水。蓝忘机回过神来,发现蓝曦臣动作一顿,几不可查地将手从那个中年男人粗粝的手中滑出,顺遂地垂下眼眸。




手中干粮还剩下大半,蓝忘机已经吃不下去了。




重新往对面看过去时,那人已经起身离开。地上留下了一滩水渍的痕迹,刀尖滴落的浓稠的血水被他一并抹走,了无踪迹。




军长顺着蓝忘机的目光看过去,正色道,连日暴雨,军中漏水严重。当下燃眉之急是调水防雨。希望大家不要再枉顾军规私自离队,以免折损兵力、动摇军心。


 






魏无羡捡了一只驴子,拴在战马堆里。高高一群黑鬃骏马中突然矮下一截,如群山崒嵂中的一只土鳖,愣生生被挤来挤去,看着令人发笑。




几名小兵喂完了马,各自离开,魏无羡还蹲在马厩的一个角落,有一搭没一搭拍着自己的驴。




蓝忘机领了任务,随蓝曦臣往回走,忽然见到马厩里一个黑色的身影。他状似无心地看一眼。魏无羡腰间的军刀藏锋在柔软的草垛后。他坐在一根木桩山,满足又悠闲地笑着,抬眼见到蓝忘机,冲他挥了挥手。




蓝曦臣见蓝忘机落下半步,便问:“忘机,有事?”




蓝忘机往马厩那看看,转头淡淡道:“无事,方才与人打声招呼。”




蓝曦臣见身后几个不过十来岁的小兵边拍身上的茅草边走远,便对蓝忘机笑道:“交到朋友是好事,以后也要多出来走动。”




天上的云凝滞成一个团,从遥远的地平线隆隆滚来,不知碾过了多少炮火硝烟的战场。暴雨冲过一阵,又有一阵暗中酝酿。蓝曦臣忽然忆起十年前的那个酷暑,天空也如此黯淡,巨云如鞲鹰的利爪,撕碎大陆上无数个生命,把稚嫩的孩童逼死在海平面下。




他抱住刚过完十三周岁生日的弟弟,死死捂住他的双耳,伏藏在家门口的石拱桥洞里。枪声响过不下十次,决绝而凄厉。踧踖的马蹄声从桥上奔过,不知是谁的舌头在说一种他听不懂的语言。他怕极了那个声音。兄弟二人在桥洞地下躲了三天三夜,到第四天远东破晓前一刻,才有一队人马发现他们。被拉出时,他依旧紧紧抱住怀中熟睡的弟弟,任谁也拉不开,直到一人轻声说:“不怕了,我们回家。”他终于两眼一翻昏睡过去。




回家,回到哪里去?




他和蓝忘机便被推上一辆裹着军绿色旧布的卡车,一路颠簸带入军营,即刻盖下掌印,授予编排。从此第二十二条军规至上,生死不辞。




蓝忘机望着比自己大四岁的哥哥,觉得他的模样亲切又模糊。似乎有很多东西,在无数次连绵的暴雨中,被冲刷流走,剩下的血淋淋的现实让他忍不住战栗,忍不住逃避。




但他午夜梦回,总有一幕令他难以忘怀。




弱小的孩童骑在另一个大一点的孩子的肩上,小心又惶恐地审视着世界。




大孩子温柔道:“我是谁?”




小孩子:“哥哥。”




大孩子:“你是谁?”




小孩子:“弟弟。”




大孩子:“弟弟叫什么?”




小孩子:“弟弟叫蓝……”




睁开眼,外套上用银牌醒目地别着一个名字。




“蓝忘机。”




我不是这个名字。他懊恼地把外套扔在地上,却如何也想不起来自己最初十年的那一段光阴。


 






“我曾经也不是这个名字。”他坐在飞机里,魏无羡单手撑着脑袋认真地盯着他。




前面几驾飞机次第滑入跑道。蓝忘机终于扭头看他,道:“下去。”




魏无羡前言不搭后语:“我也没有父母。”




蓝忘机沉默。




“早没了。”




“我之前好像和你说过的吧。小时候被一家人家捡去当干儿子养,后来我出门买面包时,那户人家被空袭投弹炸没了。呵,我命算大,抱着干粮躲在防空洞里,居然挺到了搜救队过来。”




第一架飞机滑出轨道,起飞。第二架飞机待命。




“带队的那个糟老头子看我人模狗样一个,转手把我扔给了他儿子,他儿子当兵的,怕我留在家勾引他女儿老婆,又把我扔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,私自给我签好证明,编入这么个破飞行队。”




第二架飞机起飞,第三架飞机待命。




“说是为国效力,打赢了就有面包和酒水。我就想混口饭吃,管他金刚还是乞丐。反正炸的都还是那些长毛孙子。”




第三架飞机起飞,第一架飞机消失在烟尘之后。第二架飞机飞出一段,突然偏离航道,双翼颤颤巍巍往一处山头冲去。




“赶得回来吗?”指挥官冲军长大吼。蓝忘机戴着耳麦,里面声音嘈杂不堪。




“妈/的这种关头!赶不回来了!”




“三号机!去炸掉!”


“收到。”




“噢!上帝宽恕,我们不是有意要浪费库存的火药。”




“上帝宽恕。”




蓝忘机很想把耳麦掐了。不管是耳麦里的吵嚷还是身边魏无羡的唠诉,都让他觉得烦闷焦躁。




但已经由不得他选择。




“但是后来啊,我才发现龟孙子其实到处都是,我开着飞机,却炸不了他们。你知道那种感觉吗?自己的命在他们手里,还要听他们指挥去炸那些无辜的人……喂。蓝忘机?”




“四号机补上!四号机!四号机?”




蓝忘机握着四号机的操纵杆,一语不发地盯着魏无羡。




“毛病了都?五号机补上!快!”




三号机重新回到轨道,远处的一座山头上冉冉腾起黑烟。




蓝曦臣在三号机上。




“忘机?”耳麦中传来担忧的声音。




蓝忘机对魏无羡:“下去。”




蓝曦臣:“忘机?怎么回事?”




魏无羡睁大眼:“你真要赶我走?那好吧,我在营地里等你回来!”说罢一跃下了飞机。




四号机终于起飞。山腰上一架轰炸机只剩下黢黑的残骸,晃动的火焰中似乎有一个人影匍匐在地,痛苦挣扎。机身上烙印的鲜红的“2”开裂成两半,仿佛一只浑身浴血破喉而死的天鹅。蓝忘机冷冷看一眼,拉起操纵杆,驶入滚滚浓烟。






 


这一次是侦察任务,不携带武器。蓝忘机下了飞机,在腰间本该绑军刀的位置别了把手枪。严冬一过,领了新手枪后,他就不再用刀了。




这里是一处战场,几个小时前,战火才被一场大雨浇熄。




蓝忘机艰难走了几步,踩到了两只腐烂的胳膊,差点被一截拖拽出的肚肠绊倒。他忍不住干呕了几下,早饭几乎没吃几口,呕出的都是酸水,灼得他喉咙一阵发疼。




小坡上巍巍然立起一面残破的旗帜。不是他们军营的,但也不属于敌营。似乎就是一块被胡乱涂鸦过的布,上面画了崇拜的图腾,孩子们的英雄。




平地撑起一个断臂的人。他的双眼浑浊不堪,里面掺着泥水和血泪。




看到蓝忘机的刹那,他突然一振,往前挪几步,又“呼哧呼哧”喘着大气,周身疼痛难忍,实在走不动了。




蓝忘机穆然盯着他,仿佛盯着一尊上古神像。他缓缓靠近,猜测这人是否就是一个月前半夜逃脱的一队飞行员中的其一。




这个人成功了,他没有被第二十二条军规绞死,他真的逃出生天。但还是逃不过宿命。




这是块被诅咒的土地。




那人下垂的唇角忽然抬高,抽搐着一点一点扬起,他仿佛在虚空中窥到了什么真趣,双手撑在旗杆上,如孩提一般“咯咯”笑起来。




“我胜利了!”




“我好高兴!”




蓝忘机蹙眉:“你疼吗?”




“我好高兴!”




蓝忘机冷冷重复:“疼吗?”




那人望进他平静的琉璃色的瞳仁,双膝一软,突然跪倒在地上。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破空而去。他那仿佛永远流不干的血液腥然攀在地上,翻着酒红色的血沫,绵绵曳曳淌出一路,淌到无数具堆叠的尸体下,浸出熏仄的臭味。




有人活着,血管里融浑着腐烂发臭的死水;有人死了,滚烫的鲜血仍然汨汨流淌。




那人把旗帜插到腐朽的土地里,仿佛钉在一颗巨大的头颅上。他淌尽了周身的热血,花光了毕生的力气,终于直挺挺地栽倒下去,一双白眼死死翻着,仍旧不肯瞑目。




“疼……好疼。”暗红的血在他嘴边滋着,敷出的牙齿蜡黄一块。他裂开的唇瓣哆哆嗦嗦,渐渐发白。




“高兴……高不高……不高兴……”




蓝忘机平静地盯着那人,盯着他枯木一般的抽搐的双腿,手摸向腰间,抬腕,“砰”地扣下扳机。




云层紧挨着云层,巨树驮起杀羽的鹰隼,平地青天下响起一发枪声。




风暴伺伏在暗处。风暴已经来临。




那是他最后一颗子弹,留备自尽。现在没了。


 






风迎面而来,如同万千袍泽错身而过。




蓝忘机把自己团在被子里,只露出一双琉璃色的黯淡的眼睛。军营的夜晚没有火,只有一线月光,没有星辰,只有苦难众生。




他无法不去想那人浴血倒下的模样,无法不去想自己该如何见证周围的人逐一离去。他想出走,想离开,又怕面对蓝曦臣温柔忧伤的神情,怕刚带的几个新兵觳觫惶惧。




他曾有把锋利的军刀,后来丢了。那把刀从未卷刃,割得开咽喉,抖得落飞血,却破不开红尘。他短短二十三年的生命,渐渐随世界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,如同看不见的银丝蛛网,他越是挣扎,越是窒息。




沙草晨牧,河冰夜渡,地阔天长,不知归路。




蓝曦臣的军帐仍有灯亮着,一个人影堂而皇之地进去,半晌,里面的灯才熄。




他把自己全然藏进被子,忽然就想起一个人。那人仍活在最后一个隆冬。


 






一场战役后,伤员都被安排在后方的残破军帐里。蓝忘机脑部受创,被安排在一间单人休息室。不久后,一个浑身浴血的人被抬进来。军医匆忙托词,其它军帐挤不下了,先在你这边搁几天。蓝忘机不作多表示,那军医扔下一句话,又转身奔出军帐。




战火绵延,战线拖得很长很长。第一防线失守,一颗炮弹投到军营中心,地动山摇。




那人浑身是血,肋骨被炸断几根,胸腔瘪塌下去,仰面躺着如同一张薄纸。他张开嘴急促地喘着气,双手死死扣住担架的一头,似乎正与死神博弈。




蓝忘机下床,在他身边蹲下。救人吧。不救就死了。




蓝忘机拿来自己的军刀,把他的军服划开。蓝忘机随蓝曦臣学过一点急救方法,便找来床单撕成一绺一绺的布带,替他简单包扎。血依旧止不住。




那人却还是活了下来,几天后,被军医转移到另一处地方。一切如他所言,福大命大。




那次战况极其惨烈,死伤无数。每一顶曾挤满伤患的军帐死得差不多只剩下一两人了。




蓝忘机伤好后去探望过他。




那人浑身夹着钢板吊着绷带,见到蓝忘机时忽然眼神一亮,“哎唷”一声就要起来,蓝忘机按住他的手,道:“你躺着便好。”




那人也不客气,舒舒服服窝在枕头上。




他说,他叫魏婴。是他本来的名字。现在,他是魏无羡。




“你原来叫什么?肯定不是蓝忘机吧?”




“不知道。”




“怎么会不知道?你是被那一炸炸傻了?”魏无羡不敢笑得太用力,钢板夹得他肋骨一阵钻心地疼,“傻了也好,开不成飞机,你就能回家了。”




蓝忘机等他说完,道:“回不了家。”




魏无羡好奇:“你不还有哥哥吗?”




蓝忘机:“家被烧了。”




魏无羡闭上嘴,意识到自己话头引得不对。过了会儿,他又开口,轻松道:“反正我现在这样,是开不成飞机上不了战场了。”




蓝忘机不知如何回应,听他兀自说下去:“这几年想方设法逃出这个鬼地方,哪一次不是被半途抓回来挨一顿批评。”




“要不是战斗力稀缺,我猜我肯定已经被那个老不死军长枪毙无数回了。”




经年潜伏在心底的一个问题呼之欲出,蓝忘机当即问道:“为什么要逃?”




“为什么不逃?”




“逃了有什么好处吗?”




“留下有什么好处吗?”




蓝忘机忽然觉得眼前这个袒胸露腹的伤患是个无赖。




魏无羡见他不搭腔,便又道:“这鬼地方你呆得下去吗?反正我是待不下去。”




魏无羡问:“你有想过如何去死吗?”




“我考虑过无数种可能性。战死或许是最壮烈的。我本来想着这场战役里横竖是死,那索性就上去和他们干。结果呢!干到一半自己先挂彩了,现在倒半死不活地困在这鬼地方。操!真他/妈晦气!”




蓝忘机眉毛一跳,对那句粗口不置可否,暗暗认定这人确实是个无赖。




蓝忘机走出军帐时,天空降下初雪。




当他再次走进那顶漏风破帐时,天地大雪纷飞。






 


冰冷的空气中漫开逼仄的硝烟味,冻云如大厦般排倒而来,潜伏在暗处的狼群蠢蠢欲动,坠机的土坡上燃起狼烟。




魏无羡的情况并没有好转,反之,日益恶化。




蓝忘机来看他前后不过相隔半个月,床上的人已经瘦了一大圈。他的嘴唇毫无血色,眼球深深地陷在眼眶里,似乎平日,除了睁眼清醒,其余时间都如死人一般沉睡。




蓝忘机把热水放在他床头,坐在一边,道:“最近营地有狼。又要开战了。”




魏无羡把目光吃力地挪过来,嘴唇一开一合,半晌才发出一点声音。“注意安全。”




蓝忘机闷闷地应了一声。别在腰间的刀柄硌着魏无羡的胳膊,他注意到后匆忙解下,把军刀放在魏无羡床头的小木板上。




魏无羡眯眼盯着他的动作,忽然道:“你到底叫什么名字?”




“你不会到现在还不肯告诉我吧?”




蓝忘机面露难色,依旧摇摇头:“不知道。”




魏无羡死死盯着他的脸,又道:“能帮我把我军装外套里的手枪拿来吗?”




蓝忘机依言取来,同他的军刀搁在一处。魏无羡忽然支撑着要起身,挪到一半实在没力气了,就虚虚倚靠床板。他拿起自己的手枪,掂了掂,道:“没子弹了。”




蓝忘机不知道他要做什么。




魏无羡忽然用力朝蓝忘机一笑:“借你军刀用用?”




“你要……?”




“如你所想。”




“你疯了!”




“你才疯了!




“你想让我抱憾而终吗?”




蓝忘机一愣:“什么意思?”




魏无羡把军刀拔出鞘:“字面意思。”




魏无羡拉过蓝忘机的手,把刀柄郑重放在他手心里:“你来?”




蓝忘机一掌拍开,道:“想都别想!”




他见魏无羡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,便冷冷道:“命是谁的?”




“反正不是我的。”




“到底是谁的?”




魏无羡终于歪着头仔细想了想:“以前是那个该死的军规的,现在是蓝忘机的。”




他又笑道:“这到底是不是你的刀?你握不握得住啊?”




蓝忘机涩然片刻,道:“一定要死吗?”




魏无羡倒回去,按着额头,忽然笑了:“其实,能在这世上走一遭,磕磕绊绊活到这么大,我已经非常感恩戴德了。我在这个世上无亲无戚无故无友的,死不死没多大意义。但是现在,对我自己来说,活着太折磨了,倒不如一死了之。再者,我死了,这边就会搬来比我更健康强壮的战士,他们会继续战斗下去,而非我这般,一身的伤,费地儿费干粮拖油瓶……”




蓝忘机已经无心再听他说下去,他几乎是飞身逃离了军帐。军刀被他遗忘在某个地方。




他走了一段,也不知过去多久,突然听到身后一个小兵崩溃的大叫,然后是一众小兵的惊叫声。人群渐渐往身后小小的一方军帐靠拢。他没有回头,继续往前走着,无数士兵迎面过来,和他撞肩而过。他逆着人流向前,看到无数张脸上变换如一的神情——惊惧、惶怒、悔恨、难以置信。没有人愿意分给他一丝一毫的目光。他缄默了,如同往日,牵着自己的影子孤魂般游荡,兀自庆幸汹涌的逆潮没有把胸腔中死沉沉跳动的心脏撞出来。




魏无羡死了,死在飞雪的隆冬。




在蓝忘机仅有的印象里,那人永远是一脸笑相,正如他在弥留之际留给蓝忘机的最后一眼。但没过几天,蓝忘机却在旁人耳语中听闻,魏无羡死时尸体不能瞑目,泪流不止,即使入土也无法安息。


 






魏无羡腰间别着的军刀是蓝忘机的,刀尖似乎有滴不完的血,血是他自己的。




忽然入夏,军营气氛低迷。蓝曦臣见蓝忘机更少说话,便从军库中借了一本书予他翻读。




魏无羡和蓝忘机面对面坐在军帐中,蓝忘机低头慢慢地读着书上的故事,魏无羡支着脑袋盯着对方,渐渐困怠,伏案阖眼睡去。




蓝忘机翻过一页,忽然听到一阵细微的小鼾,抬头,便见对方把脸颊埋在双臂之间,帐顶的阳光漏进来,沾上他的半边脸,还有半边模糊在阴影中。




门帘被一只手拂开,蓝曦臣在门边不确定地唤了一声:“忘机?”




蓝忘机旋即起身,挡住伏案睡觉的魏无羡,问:“我在,什么事?”




蓝曦臣见他手里拿着军库的那本书,了然道:“无事,来看看你。之前那几个小朋友还来找你吗?”




他指的是之前在马厩的几个十来岁小兵。蓝忘机疑惑道:“是谁?”




蓝曦臣见他似乎不愿多说,笑着摇摇头,出去了。




蓝忘机转过身,见魏无羡已经醒来,便道:“我哥哥。”




魏无羡点点头:“我知道。”他忽然小心地观察着蓝忘机的表情,斟酌着问:“你……知道你哥和军长……?”




蓝忘机打开书,平静地“嗯”了一声。




如果知道有用,那为什么还要一次次的虚与委蛇?蓝曦臣想活下去,想努力生活在这个阿鼻地狱。即使卑身下贱,他也想和弟弟一起活下去,不愿意放弃希望,一直坚信只要战火一熄,自己就能带着弟弟离开这块土地。他从未考虑过死亡这个捷径。




气氛冷下去,刀刃含光。蓝忘机忽然察觉魏无羡露出的一截手腕上缠绕着一绺红线。




魏无羡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:“噢这边啊,割动脉的时候太用力了,还挺疼的,流了好多血,后来不知怎么刀印子这儿就多了一圈红线。”




蓝忘机别开眼:“用我的刀割的?”




魏无羡笑道:“废话!”


 






总有那么一个人,你不去找他,他也迟早会到你身边,与你相投,如遇宿命。




数九隆冬,疾风凛冽。




 “二人被要求各自往自己脑门上开一枪,先开枪的先死,但可以保后一个不死。一人举起手枪就往自己的太阳穴扣扳机,另一人却举枪对准那人。那人中了两枪,死时双眼仍难以置信地瞪着对方,但没有丝毫怨怼愤怒。后来另一人疯了,某天晚上用军刀捅死了一群俘虏,最后把自己钉死在爱人的墓碑上。”




魏无羡放下书。蓝忘机道:“这个故事我也读过。”




魏无羡问:“有什么感想?”




蓝忘机道:“那人太自私,虽然结局二人都是死,但来日肯定也难以相聚。他后半生拥有的是悔恨,而非爱。”




魏无羡道:“是么?我倒挺喜欢这个结局的。”




蓝忘机不解:“怎么说?”




魏无羡笑道:“能被爱人亲手杀死,难道不是一件很罗曼蒂克的事情吗?”




蓝忘机哑然半晌,道:“我们讨论的不是同一个人。”




初雪悄然而至,夹带着上一个冬日的懊恼和惆怅。战壕被覆上一层薄薄的莹白,似乎熨帖住了夏春秋的创伤。




魏无羡对蓝忘机笑了无数次,蓝忘机却一次也没笑过。他捉住魏无羡眼底转瞬即逝的悲哀,觉得无奈又抱歉。






 


夜半,雪下大了。白雪堆得太高,山洪便成了雪崩。




蓝忘机盖着两条厚棉被,忽然觉得额上一凉。魏无羡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他的床头。




他皱眉道:“你的手怎么这么冰?”




魏无羡却“嘘”声道:“安静。营地里有狼。”




众窍都已经沉睡。蓝忘机披上加绒军装大衣,把手枪揣入怀中,小心地向外窥去。大雪之中能见度极低,隐约地,他看见三个黑影。是狼——敌军的敢死兵。




一串脚印从军帐中延伸出去,很快又被大雪无声地遮盖。




隔日。




蓝忘机是在一公里外的荒原上被发现的。他胸口破开了一道刀痕,血早就被冻住。连夜的大雪把他埋得很深,只剩下一顶军绿色的帽子。




士兵在他周围几米挖到了三具尸体,戴着敌营的臂章,分别中弹,或许是痛死的,或许是冻死的。




但蓝忘机没有被冻死,也没有痛死。没有人知道是什么支撑着他度过茫茫雪夜,只是他一夜射杀三人的荣誉不消片刻便传遍了整个军营。昔日的猜忌、鄙夷、不屑一扫而空,只剩下生死过后纯粹的敬畏。有人说,这是一片被神舍弃的土地,偏偏蓝忘机是被神眷顾的婴孩。




被神眷顾的孩子回来后生了场重病,连日高烧不退。蓝曦臣把他接到自己的军帐中照顾,寸步不离。




蓝忘机感到额上一阵冰凉,睁开眼,见魏无羡趴在自己的床头,探出手,轻轻地贴在自己的额上。




蓝忘机沙哑道:“你的手怎么这么冰?”




魏无羡笑道:“为了给你降温。”




蓝忘机此时无心和他拌嘴,又问:“你怎么知道那晚营地外有狼?”




魏无羡道:“你怎么就相信我了?”




“如果我骗你,你很可能就被冻死在那个夜里。”




蓝忘机淡淡道:“你不会骗我。这对你没有好处。对我也没有。”




魏无羡笑眯眯道:“真聪明。”




蓝忘机眼前忽然一黑,再次坠入光怪陆离的梦魇中。


 






十三岁那年,他的生日,成了父母的忌日。那是他这辈子过的最后一次生日。




连夜的火烧光了小屋里一切值得回忆的东西,一捆炸药带走了他的父母,,让他后脑永久受创,一根枪杆子把他和哥哥送上一条不归路。




初到军营,蓝曦臣也不过十七岁的年纪。一些士兵见二人年纪小容易欺侮,便事事要求二人亲历完成,若执行不好,多少会有打骂。




蓝忘机被罚到马厩喂马时,遇到了一个同他一般大的孩子。




他脸上都是泥巴,邋遢的小手一下一下抚着一头矮小的驴,嘴里嘀嘀咕咕不知在讲什么,眼角余光瞥到同样狼狈的蓝忘机,突然地笑了出来。起身拍拍手,一蹦一跳地离开了马厩。




后来,军粮吃紧时,这头驴被人偷偷宰杀,煮给军长首领充饥。




他又在马厩遇到那个孩子,见他失落地蹲在小驴曾经睡觉的地方,用手背狠狠抹着鼻涕,抹出了一点红印。蓝忘机看了一眼,注意到他冻得开裂的手指,走过去把自己仅有的一双棉手套分给他一只,然后蹲在他身边握着他的另一只手。二人似乎说了什么,但相距太远,他已经听不清了。




又过了一段日子,他注意到蓝曦臣日渐苍白的脸色,询问后无果。




军中渐渐地没人再去刁难蓝氏兄弟,反之,军长开始给二人派发飞行任务。




狂风扫过,平地起沙。倏忽过了七八个春秋,军营里的人来了又走,从地狱爬出又堕向深渊,似乎永远有新兵源源不断地被送入,永远有旧人不堪宿命草草结果。蓝忘机觉得身体一点点变轻,直到离开地面,悬在半空。




他看见自己每日从军帐中走出,重复着千篇一律的作息,若有战役,便驾驶飞机冲入浓烟。毫无起伏,如同一具傀儡,操纵杆伸向第二十二条军规那头。




忽然,他注意到一个人影。那人每天定时都会潜伏在自己经过的地方,荫蔽得极好,只有一两次自己同他毫无预兆地打了个照面,但因为单方面的冷漠,以至于二人始终尴尬无言。




直到一个冬天,战况胶着,他的头部被一记重锤,倒下后,一个炸药包被抛至脚边。导火线一点一点缩短,最后一秒时,浓烟里跌跌撞撞冲出一人,捡起炸药包就往战壕边跑。




那是蓝忘机毕生最不想听到的声音。威力之大,足以把他的心脏震碎。




他听见那人用虚弱的声音对搬运他的军医说:“喏,那边那个,先去救他吧。”




“如果我抢救得过来,就把我塞到他那顶军帐里去。”




“抢救不过来,就扔在这里。”




反正横竖是死,不过前者稍稍能够宽慰些罢了。




一股巨大的力量把蓝忘机从半空中拽下来,直直砸向地面,宛如坠机一般决绝。他眼前一黑。




他听到从胸腔中回荡出的稚嫩的声音。




“手套。手冻坏了怎么开飞机?”




“谢谢你……我我以前见过你的。和我的小驴子。但它死了。”




“抱歉。”




“没关系,睡一觉起来,明天就不难过了。”




“噢。”




沉默一会儿。




“我叫魏婴。你呢?”




“蓝湛。”




“蓝湛?就像天空一样蓝湛湛的?真好听!”




他们头顶从来没有排云如碧的天空。但蓝湛还是静静地听他讲,觉得那样的天一定是很美的。




蓝湛。




蓝湛?




“忘机?”




蓝忘机费力地睁开眼,魏无羡的面孔消失不见,只见蓝曦臣担忧地握着自己的手,焦急询问道:“忘机,你刚才做梦了?”




“你……为什么会念一个已死之人的名字?”




蓝忘机空洞洞地望着帐顶,似乎在与什么人交望。




只听他喃喃道:“不知道。”




他忽然问:“哥哥,我过去是不是……叫蓝湛?”




蓝曦臣有些诧异,颔首道:“嗯,我本以为你忘了,没想到还记着。这是我们父母取的名,到这边后,为了重新拿身份,便改了。”




蓝忘机又问:“魏婴,魏无羡,是上个冬天走的?”




蓝曦臣道:“大约是吧,你那时也在营地?没有去帮忙下葬吗?”




没有。他死不瞑目,永远不能安息。




蓝忘机叹出一口气:“我也快走了吧。”




蓝曦臣握着他的手,有一搭没一搭听他发烧说的糊话。方才那句仔细一想后,猛地一顿,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的弟弟,失声道:“忘机?”




蓝忘机闭上眼睛,似乎这样就可以隔开一切光怪陆离的东西。魏无羡仍然在床畔撩拨自己额前的碎发,冰凉的手敷在自己的额头上,让他想起很小的时候,门前淌过的一条小溪。酷暑时节,他和哥哥赤脚踩进水里,舒爽的溪水没过膝盖,凉意镇着烫血冲上天灵盖,父亲切开瓜果,伸手温柔地环住母亲,静静地在不远的屋檐下含笑望着他们。




恍如经世,恍然如梦。




“我疯了。”




“忘机?这个不可以乱说。到底怎么回事?”




“我爱上他了。”他听见一个声音在自己的胸腔里震荡。




蓝曦臣见他唇瓣一开一合,便凑近了,轻轻问道:“忘机?”




半晌,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才从口中飘来,仿佛只是烟尘卷过的叹息。




“我爱上他了。”


 






血把黑夜浥得更深了。




蓝忘机几天前搬回了自己的军帐。他咳出最后一口血,向后陷在柔软的枕间。仿佛有一人从背后接住了他,俯下身,虔诚地吻上他的头发。




“你终于肯来见我啦。”魏无羡笑道。“蓝湛。”




蓝忘机定定望向他,透过他闪动的双眼,看到万丈之外的漫天星辰,看到了无数个魂灵,悲悯地凝望着这片大陆。




“随你走。”




暴雨扫过军营,蓝曦臣合上书,灭了灯,盯着帐顶。




一滴水突然掉在他额上,滑落到发间。他闭上眼。又有一滴水落下来。外面的雨停了,里面的雨还在滴。




里面的雨也停下后,蓝曦臣似乎听到有人轻轻地叹息。仿佛刚才有人来过,无声地立在自己身侧,无声地落泪,又无声地离去。




是夜,他做了一个久远的梦。梦里,幼小的弟弟骑在自己的肩头,他听见自己笑着说,忘机,等你长大了长高了,就会看得很远很远。




比哥哥还远吗?




对。比哥哥还远。




他便看到了另一个孩子。看到他跑过来,笑嘻嘻地拉过自己弟弟的手,又珍重地对自己鞠了一躬,转身,带着弟弟消失在如梦如烟的远方。他们果然走得很远了。蓝曦臣想。他在梦里等着忘机回家。




他不会回来了。




第二天清晨,军营一处传来一声尖叫,然后是凌乱匆促的脚步,最后滚出一团黑色的浓烟。




又有人用自己的方式选择了离开。




蓝曦臣失神地站在一方土堆旁,握着弟弟生前的军刀——在蓝忘机的枕下发现。他的指尖轻轻地摩挲着佩刀上的纹理,摸到一处,忽然一愣,翻手眯眼细细地看——四个字,只是两个最普通不过的名字。




他却了然地笑了,苦涩而悲凉,那夜帐中的雨水又从他眼眶里倒流出来。




转身时,他把卷刃的军刀留给了身后那两个永远长眠的人。




此后经年,一场又一场暴雨给这块土地降下绵绵不尽的劫难。再也没有人问起他们的名字。仿佛从来都不曾存在过。




大雨洗去锈迹斑斑的血水,很快又会有新的血液涌入。那柄刀刃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捡去,又炼出一把锋利的匕首,那把匕首上还会被刻上未知的姓名,或许有一个,或许有一双,教来者同宿命之人推刃相杀。




硝烟连年的黑白岁月中,没有人注意到,在曾经的这方不起眼的土地上,抽出了两枝淡绿色的新芽。它们相互缠绕着,年年岁岁,春华秋实,同开同败。




生年同衾,死归同穴。生生世世,永不分离。


     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END.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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